月光导标仪

谢天谢地,我们是最普通的唯一。

【雁俏】涸泽

 

一、

与羽国的干冷不一样,云州的冬天湿润而刺骨,不落一片雪花,却能冻得人遍体生寒。晴朗的冬夜里,还能看到疏朗的星子,伴着明月,高远而又缥缈。

上官鸿信的发梢上积了些霜花,日夜兼程无暇打理,便硬邦邦冰冷冷的垂着,偶尔扫过手背,有些冰凉的痒。

兜兜转转,寻寻觅觅,没想到却是回到了这个地方。

甫一踏入这地界,他身后窥视的眼睛便又多了几双,其中不乏有熟悉的气息。上官鸿信置之不理,好似对这些小打小闹都失去了兴趣,只一心一意地寻着他的路。

越是接近了,就越是多了两分焦躁。

蜿蜒的小道久无人迹,早已杂草丛生,枯黄干瘦的叶子交缠着委顿在地上,踏上去时还能听到叶脉断裂的声响,在寂静的夜里能传出去很远。身后尾随的人随着他的步伐逐个退去,上官鸿信望了望,路的尽头是一间大宅,门口的匾额已经摘下,看着陈旧破败不经风雨的,近了才发现都被人收拾得干净整齐,还植了棵小松柏,成了这万里肃杀萧瑟中唯一的一抹鲜亮。

——史家老宅。

正气山庄不回,尚贤宫不去,躲到这儿来,倒还有闲情逸致。他想着,推开了那扇连栓子都没落的大门。

门环斑驳,一股子铁锈的腥味,老木门摇摇晃晃,似是一碰就要掉下来了,偏偏又扣得牢,不肯轻易罢休,只发出尖锐的声音,惊得屋内虚映的人影都摇晃起来。

雕花木窗被推开,先露出的是两团缀在袖口的绒毛,轻飘飘散开的白雾里,那张熟悉的面容显出清晰的轮廓来,雪白的头发染了烛光,泛着温淡的暖黄,面上带着点儿被惊扰的困惑,直直地朝他望过来。

随即便愣了一下。

上官鸿信同他对视半晌,俏如来歪着头看他,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去,又转回来。

清冷的月光亮得有些过份了,落在他的眼中,更是夺目璀璨。俏如来早已不再年少,累年的烟波风尘将他洗涤得更为沉静和温润,甚至透着一股人世沧桑,唯独那双眼眸仍透如琥珀,藏不住笑意,潋滟的眸光迤逦若星芒,似是要看到他心底去。

“你怎么来了。”他问了一句,却不疑惑,扶着窗棂探身过来凑近了瞧,眉目弯弯地点头,“我没认错,是你,师兄。”

上官鸿信没有应答,而是盯着他金色的双瞳看了许久,直至对方有些疑惑地询问,才抬起手,缓缓抚摸过他的眼角眉梢,沉声道:“你的眼睛,是怎么回事?”

俏如来愣了愣,似乎是有点讶异,却也没在意,半敛着眉目笑道,“不是什么大事,就是受了点儿小伤,晚上看不太清罢了。”

他顿了顿,又靠近了点,赤红的长睫扑棱棱的,几要扫到他面上去,泛起一阵痒。那道温软的声线带着点儿莫名的得意,绕着他的耳畔转了几转,轻飘飘地落进来,“有什么关系呢,哪怕我什么都看不见了,却还会认得你。” 

这话直白得很,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腔调,说得柔声细语的,附在耳畔,像情人间的呢喃。俏如来本来就长得好看,笑起来的时候尤为明艳,可在上官鸿信的印象中俏如来是极少笑的,端着身份,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唯有面对他时才会露出点儿张牙舞爪的样子来,吝啬所有温和,言辞犀利非常,再没了旁人口中的沉稳端庄。

也不晓得算不算一种特殊。

如今这样,却不知他是再会故人的欢欣,抑或是即将卸下重担的轻松。俏如来不愿言明事情原委,上官鸿信便也懒得追问了,由着对方将他迎进屋里。

灯火如豆,氤氲了一室黯淡烛光,桌上还摊着本书,想来是俏如来方才翻看的。上官鸿信不用招呼,自己就寻了位置坐下,擦拭得光洁的红木桌边角掉了漆,露出被朽蚀的内里,偶尔落下的木屑粉末沾到了衣袖,他也不在意,还泰然自若地给自己倒了杯茶。

“冷的,别喝。”俏如来注意到他的动静,偏了偏头过来提醒,又在他对面落座,重新拾了书本。

上官鸿信应了声,却没搁下,目光还落在书页上。整齐方正的楷体旁,还有用朱笔勾画书写的行书小字,大概是做的批注。他扫了一眼屋内,却未见笔墨纸砚,俏如来低头敛目毫无异状,看得倒是认真。

“光线不足,你倒也看得清。”他道。

俏如来闻言,抬起目光瞧着他,落点很准,正好与上官鸿信探究的视线对上,他笑了笑,“不大碍事,凑近点儿总能看到的。”

他眼中映着烛火,却显得朦胧,微微眯着,总像带着困惑。上官鸿信的心往下沉了沉,“是吗。”

似乎是这样质疑的语气惹得俏如来有些不高兴,书也不看了,瞪着他想要讨个说法。上官鸿信却不理,摊开着手放到桌上来,直直地望着俏如来,笑了声,问道,“那你说,这是什么——要是想再凑近点儿,也无妨。”说着,还要再往前递去。

他这话一出,让俏如来想要倾身去瞧的动作立时一僵,缓缓端坐回去,只盯着上官鸿信的掌心看,抿着唇不说话了。上官鸿信此刻就显得格外的有耐心,俏如来不答,他也不催,互相僵持着沉默。

烛泪一滴滴往下滑落,在烛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蜡,蜡烛已经快要燃尽,光线也随之更为黯淡,俏如来的面容上落了阴影,他眨了眨眼,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什么都没有——你何必问呢。”

“你又何必瞒我。”

“我倒是想,也得你配合啊。”俏如来说着还笑了,好似谈论的中心不是自己一般,语气轻快得很。他垂着目光,伸出手去,沿着红木的纹路,一路摸索到了上官鸿信的掌心里,又虚虚地握着他的手。那温度凉凉的,从指尖绵延过来,他却恍若未觉。

“都不重要了。”

 

二、

这间旧院是俏如来祖上便留下的了,史家一门皆肝胆忠烈,攒下无数丰功伟绩,受到的封赏更是不计其数,后来虽风雨飘摇退出官场,这里却还留有当年辉煌的痕迹。无论是院落布局亦或是景物摆放的方向位置乃至数量都十分考究,能看得出并不是普通人家的作派。

然俏如来却坦白直言自己也是后来才知道还存留有这么个地方的。他并不是那种传统的世家子弟,在他出世时,史家已经从朝廷中退出了,家族的荣耀未曾在他成长时给过他一丝一毫的照拂,反而是累身的枷锁,成了磕磕绊绊的漫漫长路。

俏如来很少跟人提及自己的身世,年少的时光于他来说已经太过遥远,无需再追。但闲来无事的时候,上官鸿信却会让他说一说,俏如来晓得他的心思,心里温暖,就总挑些兴事傻事博他一笑。

人生匆匆,他们空负太多年华,似乎唯有如此,才可再多些交织。

旁人总说俏如来运气好,俏如来却道他的劫数是那些他敬爱的前辈们替他挡去了 ,才换得他今日平安顺遂。

他说这话的时候,已经不再是当年红着眼角隐忍不发的模样——至少表面上瞧着是云淡风轻的,捧着茶杯,一词一句皆是平静。上官鸿信看着,却十分懂得他心中所感所想。恸至极致时,反倒平静和麻木了。

俏如来少时便不得团聚,史艳文的仇敌追上门来,又遭手足分离,奔波坎坷,最后选择了早早地斩断六根,入了佛门。却又求不得平静,为了家人再趟入红尘,一步一步地,走至今日地步。

佛经中有那么一句是什么来着?若断爱无余,如莲花处水。

可本是有情人,又怎么舍得平看无情事。

他这短短数十载,随便摘出一段来说,兴许都能搏到他人的两滴眼泪,实在看不出哪里命好。上官鸿信想,俏如来这一生,如果有哪一刻不是为了他人而活,大概也只有那匆匆而过的年幼时期了吧。然其本人总秉持着理性的乐观,处处琢磨着所谓的“更好的选择”,执拗地不肯屈服。有时候看得太清,反倒不愿意说清了。

这世事将他折磨得太透,隐忍、伤病、亲朋离散——可那灵魂却仍是透澈的,像他形容里的那个少年郎,不经世事,未染尘埃。

恰似春风过山岗。

 

三、

许是习惯了,俏如来虽目力已几近半盲,却仍能将生活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的,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他都很熟悉,要用什么要找什么,闭着眼也能指出来。若是只看他在这方圆里的活动,着实很难让人相信他身有不便。

但出了院门,俏如来便显得不那么游刃有余了。

以往他足不出户,会有墨者定时捎来各界消息,顺带给他备上足量的米面,便不用愁吃喝用度。然而现在因为上官鸿信到来,家里的储备就显得不那么富足了,况且让上官鸿信陪着他吃素,俏如来心底也多少些过意不去,略一合计,拽着人就要出门去。

天刚微亮,寒风萧瑟,上官鸿信走在俏如来身侧,配合着他的步调,便一步三停的。俏如来许久未曾踏足院外,又看不清脚下,总是被柔韧的草根绊着,偏偏又不肯让人扶,跌跌撞撞地,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。

上官鸿信怕他摔着,只得时时注意,遇到石块坑洼便出声示警,抬脚或拐弯,短短一段路也走了许久。一直到了平坦的道上,两人才并着肩慢悠悠地一路闲聊过去。

冬日里百花凋残,四处都是萧索模样,只有点点红梅盛开着,没有羽国那般的傲雪凌霜,却也暗香袭人。上官鸿信是见惯了梅花的,在羽国那般的严寒之地,下雪是常事,他住的地方更甚,一年中大半时节总扬着细雪,扑棱棱的雪花落在树梢檐角,裹成银白的一片。梅花耐得住这样的气候,常开不败,或清丽或冷艳,一种一类的讲过去,让俏如来听得津津有味的,偶尔还能探讨一二。

大半的路程里,天南海北都说了一遍,两人却都默契地只字不提九界事宜。上官鸿信寻过来时,是将各国各界都走了一遭的,局势变化看得一清二楚,只是如今他无意插手翻覆,由着墨家那些人胡来。

当年别时,彼此许下承诺,上官鸿信应承了俏如来不再涉足九界风云,便断不会食言,偏居羽国安逸许久,才出了这么一回远门。相隔数载,来得真是恰是时候。他与俏如来心照不宣,不愿将之诉诸于口,时日不多,念着想着的,也不过这么平平淡淡相陪的一段路罢了。

进了城里,人就多了起来,上官鸿信将俏如来护在身侧以防被人冲撞,采买的事宜一手包办,俏如来只需跟在他身后提提参考意见拎拎东西便算完了。

但其实也没什么好挑拣的,他俩虽出身不凡,过得却不如何精细,以往是有人打点好了的,如今交到自己手里,就成了得过且过。上官鸿信对云州不熟悉,俏如来这个云州人士也派不上用场,在街市里瞎转悠半天,才堪堪买齐了东西。

买完了俏如来却还不愿意回去,他像是未曾逛过街一般,听着小贩在吆喝什么,就要揪着上官鸿信询问细节。上官鸿信心说他日理万机的哪里懂得这些市井玩意儿,又不想拂了俏如来的兴致,只得耐着性子陪他一路问了个遍。

途径医馆时上官鸿信不由分说地将人拽了进去,任凭俏如来在他身后念叨“吃药不顶用的,修儒都没法儿”也没有理会半点。他多说一句,握着手的力道就更大一分,上官鸿信的脸色就更难看一点儿。

别看俏如来穿得毛绒绒的好像很厚实一般,衣服扒开了才知道底下藏了怎样形销骨立的一个人,新伤旧痕交错,实在触目惊心。在他们相别的那些年里,真不知道俏如来又经历了什么,原本勉强还能算强健的身体竟清减至此,单薄得宛若蝶翼,一不小心就会碎了。

可这人并不似表面那般温润,倔得很,挺着脊背,再沉再重,也压不垮。俏如来总说琢磨不明白上官鸿信的心思,上官鸿信想,自己又何尝真正摸透了他呢。他们这类人,揣着一颗真心,也不敢轻易抖露出来,千方百计地藏着掖着,彼此试探猜测,互揭伤口不肯服输,非要大家一般鲜血淋漓了,才愿道出一二。

上官鸿信从以前就觉得,俏如来就像只小白狐狸,想对你好时,可以温顺地伏在你掌心里安睡;若是惹得急了,就会亮出尖牙,半点儿也不客气。俏如来不在他面前藏情绪,时常被撩拨得气急,勉强压一压,又会忍不住用些话术来试图反击,看着有趣得很。

更多的时候,是站在互相对立的立场,遥遥地望一眼,什么都不必说。像这样并肩走在一块儿,为着点儿小事牵扯半天的日子,要是放在从前,哪里敢想呢。

这样的未来,几乎是遥不可及了。

 

四、

等俏如来终于走累了,日头已经将要偏斜,他还不尽兴,同上官鸿信拎着大堆东西钻进了茶楼里。巧的是今日正碰上茶楼请来了一个戏班子搭台表演,胡琴声托着台上小生的唱腔,响亮高昂,惹得台下宾客纷纷叫好。

上官鸿信不懂戏,对此也没什么兴趣,转身就想走,俏如来却不让。上官鸿信问他听得明白么,俏如来就摇头,听了两句,又眼眸亮亮地点头。

“这出刚好懂得,小时候听过。”

“你可真能闹腾。”上官鸿信似是有些莫可奈何,也没说好还是不好。

俏如来盈着笑,门外又进来了人,他便拉着上官鸿信的手要往里靠,摸索着寻到个空地,挨着上官鸿信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跟着前边儿的人鼓掌叫好,抽着空给上官鸿信解说这出《让徐州》。

台上人进进出出,老生老外对着词儿,念白唱腔总透着股凄凉。上官鸿信听得心不在焉,心中无甚起伏,倒是俏如来,说完了梗概便沉静了,定定地望着台上,上官鸿信当他沉浸于戏曲,便也没在意。

待演到第六出,老外被搀扶着上台,摇摇晃晃,起头便唱:“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,待等那秋风起日渐凋零。”曲调哀愁婉转,似千万憾恨压心头。上官鸿信心神一晃,就听到俏如来在一旁跟着哼了两句“为国家心焦愁身染重病,大限到阳寿终难保残生”,唱完了,他自己笑笑,哎了一声,颇不好意思地瞅着他,“没在调儿上。”

上官鸿信什么都没说,只握紧了他的手,剩下的剧目,半点都没再听得下去。

回去时,天色都晚了,那两句戏词还绕在上官鸿信心头,俏如来却跟没事人似的,悠闲又自在地同他说些漫无边际的话,末了还要来关心他这几日到底住得惯不惯。他总是这样,从不将自己的事放在心上,却把他人捧得极高。真是破毛病。

今夜没了星月,又寒风习习,上官鸿信手里提的灯被吹得晃晃悠悠的,勉强能照亮一点儿路面。俏如来被冻得几乎要缩到了团团衣服里,说话都抖抖嗖嗖的,一句话要说上三轮才能说清了。上官鸿信瞧他可怜,便让他伸了手过来握住,内息从交叠的掌心中丝丝缕缕地渗过去,暖得俏如来从兜帽里露了脸来跟他笑意盈盈地道谢。

上官鸿信却是觉得可笑,以前俏如来再如何,总不至于孱弱到调不起内息,如今——他摸了摸掌中那几根指骨突兀的细白手指,指根处有硬实的茧,不难揣度这些年这些年他都在做些什么。

“怎么了?”许是见他总是不说话,俏如来动了动手指,“痒。”

上官鸿信松了手,迎着他疑惑的目光低声道:“你守这个天下,还守得不够么。”

他忽然提了这事,俏如来乍闻还愣了愣,有些不明其意,但看他面沉如水,又缓缓笑开了,语气轻快道:“是啊,够久了,该是交给年轻人来守了。”

“俏如来……”

“师兄。”

上官鸿信拧眉,“俏如来。”

“师兄。”俏如来望着他,眉眼弯弯的,轻轻地又唤了一声,“师兄。”

余下的,都不必再说了。

 

五、

云州的冬天要走到尽头的时候,反倒愈渐寒冷起来。上官鸿信搬来了个小炉,生了火,便日日和俏如来窝在屋子里,翻着架子上的藏书,当故事一样念给俏如来听。有时候什么也不做,只是望着炉火摇曳,快熄了,就再添一把柴禾,留住那点光亮。

俏如来很喜欢这样的生活,安逸而舒适,有爱人陪伴身侧,已经不求更多。他本来也就是没什么大志向的人,后来背了个“天下靖平”的目标,便兢兢业业地朝着它去努力,可说到底,他仍是愿意偏居一隅,做个闲云野鹤的平凡之人的。

这段日子里唯一让他不是很乐意的事,大概就是被上官鸿信强压着灌了一碗又一碗腥苦的汤药,不许吐不许漏,躲一罚二,让他现在看到药碗就恨不得自己立刻昏厥算了。

不过也多亏上官鸿信的细心照拂,他面色好了很多,人精神了,要求也多了很多。

“淮安地区的云片糕、江南的绍兴酒、苗疆的桂花蜜……”俏如来絮絮叨叨地列了一大堆,也没管上官鸿信记没记,天南地北的说了一气儿。上官鸿信觉得好笑,这人巡游九界还能忙里偷闲记下各地吃食,真得夸他一句好兴致。好不容易停了,末了又加了句,“对了,你再帮我捎个口信给家里吧,免得父亲他们担心了——就说我一切都好。”

“你是打算让我给你再走一遭九界就是了。”上官鸿信抱着双臂,半句都没答应。

“哪有九界了……”俏如来语气有些虚,闷头推着上官鸿信往门外去,“师兄你脚程快,自个儿总比带着我这个累赘方便多了吧?快去快回,我会好好吃药等你回来的。”

好说歹说将人哄好了,俏如来又再三保证一定会按时按量吃药,上官鸿信才面无表情地上了备好的快马。

“早点儿回来。”俏如来仰头笑道。

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看,俏如来还站在门口望着他,依然裹得毛绒绒的,浑身都是白色的,活像个雪人,朝他挥手的时候袖口的绒毛蹭到脸上,还去挠了挠。

真是傻。他别过头。

一骑轻尘。

到了冬深处,云州的天色黑得越来越快,贯彻天地的寒风往来撕扯,扯得他眼前阵阵发黑。道旁的红梅在他的视界中渐渐颓落下去,只剩干瘦的枝干张扬的黑影,混沌又遥远。

——像是虚幻。

他开始有点儿想念那簇摇摆的火苗了,细微而绵密的温暖,仿佛须臾就会不见。还有藏在火光后的那个人,终于也湮没于灰暗。

 

六、

有寒意从脊背处漫上来,上官鸿信倏然睁开眼,视界还有些模糊,便又闭上了。想来是吹了寒风,额角一抽一抽的犯疼——他竟不知何时伏在案上睡着了。

这一觉似是有些漫长,肩背都犯酸,他脑海中总时不时闪过些莫名的画面,想要去回想,却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,便作罢了。许久未曾如此安眠,想来应是好梦一场。

“殿下。”屋外传来叩门声,上官鸿信理着发冠,只应了一声,侍从便安分地候在门外道,“中原方面有消息了。”

他的动作顿了顿,平淡道,“放着。你退下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脚步声渐远,上官鸿信理好了衣物起身,望向窗外时才发觉日头出来了,地上的雪融成了泥泞的雪水,有点点红色落在上头,艳丽而刺目。

冬天走到尽头了。他的视线又移了移。

羽国的梅花,终是败了。

 

-fin-

 

附录1:

高鸿离,

见字如晤。

离上次与你书信,似乎又过了三月有余。近来九界不大太平,妖界风波堪平,道域纷争又起,我行走匆忙,无暇他顾,是以许久未能拾起纸笔。而奔波途中得见今夜银汉迢迢,暮春青柳,心感无边风月不该虚度,方偷些空闲与你遥诉笔墨。

算来与你经年相别已久,想要匆匆回溯,竟一时记不得过了多少时日,惟感慨时光荏苒,实不可追。我曾想作本日记,聊表心迹藉以怀想,却是终日不得闲暇,断断续续,书不成书,便又停了。若你他日见此书信,是否又该笑我痴人天真,净做些无用功?

可浮生倥偬,能多些无用之事,反倒让我倍感欢欣。如今你偏居羽国一隅,应当是闲云野鹤,无拘无束,不再染俗世风波,这“无用之事”,想来你比我更得心应手罢。月下花树,春雪融时,掬水煮酒,又该是何种风雅。可惜我无缘得见。此间歆羨,不知你能明白几分。

说来好笑,自你别后,我徒生出几分不适,近来更是时常错觉有人随我之后遍访各地,连修儒都说,这些个破事发生得古怪,手段作风有些熟悉,末了还来劝解我,让我不可乱了心神。你说这孩子,真让人哭笑不得。

我知晓他的意思,没有谁能比我更清楚。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招儿,哪里称得上什么局,破绽百出,着实引人发笑。若是你来,呵,想必我如今该是不敢喘息一刻罢。若是你来——你又怎么会来。

不谈这些。现下羽国安定,你在那边,我也安心不少。行程拖延,也不知何时才能造访羽国,幸而总是会去的。前些日子我途径一镇,见小桥流水,杨柳垂岸,竹筏徘徊,舟上有几个孩子赤足踏水而歌。唱的什么内容,我记不甚清了,只记得寥寥几句调子,颇为悦耳,不想道域也有此等风土人情。我想着等了了繁杂诸事,再去走走,小住几日,同他们学上个一两句,也好日后能哼唱与你听。你可不能再取笑我了。

对了,今日修儒给我折了枝桃花,暮春时节,却仍是开得甚是娇艳,也是难见。我寻思着羽国位处东北严寒之地,也不晓得能不能见着桃花,便摘了枝上一朵,随书信附赠于你,只愿能同你一赏这晚来春色罢。

 

写到这里,俏如来忽感胸中郁气凝滞,窒闷得厉害,禁不住咳嗽了起来。又不想吵醒了隔壁屋内休息的修儒,他只能用力捂着嘴,唯恐漏了声。只是胸口实在疼得厉害,似千针穿刺,俏如来手抖得很,写不成字,指掌中温热一片,从指缝中溢出,滴落在雪白信笺上。

他连忙要去擦,却只是越抹越多,覆了字迹,凌乱不堪。见救不回来,俏如来便放弃了,待平复了气血,又将一切清理干净,才重新取了纸要誊抄一遍。

再书时,俏如来只觉平静许多。灯火摇曳,将熄未熄,留给他的时间不多,他便删繁就简,只剩了寥寥数语。

做结时他又想了许久,那朵桃花就放在一旁,还是盛放的模样,他便提笔写道:

我一切都好,无需忧心。惟盼他日再见,你仍记得你我之约,万望不可食言。

海天在望,不尽依迟。书短意长,伏惟珍摄。

 

故人,知名不具

 

 

附录2:

俏如来,

别来无恙。

数年相别,你竟音信全无,当真隐忍得下。我知晓你是不愿再用九界诸事扰我,怕我再行翻覆。然我既应承于你,自然不会食言。只是你莫让我失了耐性,再起风云。

……

近来我遇一奇事,说与你听,想来你应觉有趣。

几日前我当庭煮酒,得见一鹤,盘旋高空,久久不肯离去。羽国飞禽并不少见,这只鹤却生得稀奇,通体雪白,无一杂色,惟冠顶一抹血红,艳丽不可方物。我本不在意,却不想入夜熄灯时,瞥见它落于屋外窗前,停滞许久。此地常年落雪,春雪不停,纷纷扬扬落了它满身,然它竟如雕塑般未曾动上一动,也是怪了。

第二日晨起,屋外了无踪迹,我抬头方见它停在屋脊漫步,倒是优雅得很。见我出来,便低鸣一声,也不知是何意。我觉它颇通人性,望着它时,也晓得回应我,时常随我身后闲步庭中。若是碰上我出门,它便会盘旋天际,遥遥跟随。几日下来,竟是未曾有一刻远离我的视线。但若我意欲靠近,它又会退避三舍,目光戚戚地盯着我,想要引它喂它吃食,却也不为所动,着实难办。

它似乎很喜欢这儿,我寻思着山中清闲,若有一物相陪,也得几分趣味,待你来时,想必也会欢喜。然第七日夜,我听见它在外嘶鸣,声音凄婉悱恻,待出去时,只见它在大雪中徘徊不去,与我遥望,似是十分眷恋,末了却仍是振翅高飞,徒留一抹虚影。

我觉着这鹤的性子有几分像你,拦不住,捉不住,留不住。

约定之期将近,不知你如今身处何方。当年别时,你问我是否知你心意,你将它摆于眼前,我怎会不知。你曾言,若有来生,愿生做一只飞鸟,朝伴流云,夕枕红霞,世间逍遥,再无拘束。

真是痴人,痴梦。

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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